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ÉCHO (迴響)系列 第 5

第五章:伊蘭 - 百草的輓歌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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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九三五年,秋。

那時的「伊蘭百草堂」,是整條街的中心,是這座城市的靈魂,在晨光中舒展,在暮色中安睡。

這座城市在那個年代還有另一個名字,另一種節奏。街道沒有現在這樣寬闊,房屋也沒有現在這樣高聳,但每一條巷弄都有自己的性格,每一個轉角都訴說著不同的故事。清晨的陽光會從東邊的山巒緩緩升起,越過成排的瓦房,在石板路上投下長長的影子,而「伊蘭百草堂」就坐落在這片金色光影的中央,像是整個社區的心臟。

清晨五點,當第一縷陽光剛剛越過觀音山的山巒,將淡水河染成一片溫柔的金色時,伊蘭(Elara)就已經挽起袖子,開始了一天的工作。她不需要鬧鐘,喚醒她的是院子裡那些植物的呼吸。這不是詩意的誇張——經過多年的相處,她真的能感受到那些草藥在晨露中的甦醒:當歸的根莖在潮濕空氣中慢慢舒展,陳皮在陽光下釋放出隔夜積存的精油,薄荷葉片上的露珠蒸發,將清涼的氣息散佈到整個院落。

百草堂的院子不大,但被伊蘭規劃得像一個活生生的藥典。東側靠牆的地方,種著需要充足陽光的藥材:金銀花爬滿了竹製的支架,黃耆在田壟間安靜生長,人參在特別搭建的遮陰棚下珍貴地存在著。西側較為陰涼的角落,則是那些喜歡濕潤環境的植物的家:石斛附著在老樹的樹皮上,靈芝在腐朽的木段中緩慢成長,還有一些從深山採集回來的野生藥材,在這裡找到了它們的第二個家。

院子的中央,有一口古井。井水清澈甘甜,據說是從地下數十米深的天然泉眼汲取而來。伊蘭用這口井水來清洗藥材、炮製湯劑,也用它來澆灌那些精貴的草藥。更重要的是,這口井承載著她對這片土地的情感聯繫——它是歷史的見證,是傳承的象徵,是她與這座城市共同的記憶。

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,伊蘭會沿著院子走一圈,檢查每一種植物的狀態。她的手指輕撫過葉片,感受它們的質地和溫度;她的鼻子貼近花朵,吸入它們最純淨的香氣;她的眼睛觀察著每一個細微的變化——哪一株植物需要更多水分,哪一片葉子開始泛黃需要特別照料,哪些種子已經成熟可以收集。這不僅僅是園藝工作,更像是一種晨間的冥想,一種與自然的對話。

然後,當太陽完全升起,街道開始有了人聲時,百草堂的一天就正式開始了。

門前會響起第一聲木屐踏在石板路上的清脆聲響,那通常是住在街口的陳阿婆。她的孫子又咳嗽了一整夜,需要一些甘草和枇杷葉。伊蘭會仔細詢問孩子的症狀——是乾咳還是有痰?咳嗽時間是白天多還是夜晚多?有沒有發燒?——然後從藥櫃中精確地抓取合適的藥材,一邊抓藥一邊耐心解釋每種藥材的功效。

「這甘草能潤肺止咳,但性涼,所以我加了一點點溫性的陳皮來平衡。枇杷葉能清肺熱,但孩子脾胃弱,我特地選了今年新採的,藥性較溫和...」她的聲音溫和而專業,每一個細節都是對生命的關懷。

接著是做工的人們。碼頭的苦力工人會在開工前來買一貼舒筋活血的藥膏,順便抱怨著潮濕天氣對老傷的刺激;織布廠的女工會來討一些明目的決明子茶,因為長時間在昏暗的廠房裡工作讓她們的眼睛疲勞不堪;還有那些小商販,會來買一些消食的山楂片,因為忙碌的工作讓他們經常三餐不規律。

空氣中瀰漫著當歸的甜、陳皮的澀、薄荷的清涼和遠方龍山寺飄來的淡淡檀香。這不是香水,這是生活本身的味道,是刻在時間皺紋裡的氣息。這些氣味層層疊疊,相互交融,形成了一個獨特的嗅覺地圖——你可以閉著眼睛,僅憑氣味就知道自己身在何處。

鄰居們會端著碗,來討一撮能緩解孩子夜咳的甘草,伊蘭總會多給一小片潤肺的川貝;碼頭的工人們會在收工後,來買一貼能舒緩筋骨的藥膏,順便聊聊今天漁獲的收成,抱怨著潮濕空氣引發的關節疼痛。這裡不只是藥房,更是人們交換故事、分享憂愁的港灣。

但百草堂最特別的時刻,是每天上午十點左右,文森(Vincent)的到來。

他總是騎著一輛老式的腳踏車,車後載著各種奇怪的木箱和玻璃容器。他是一個剛從法國留學回來的植物學家,在台北帝國大學(現在的台灣大學)擔任講師,專門研究熱帶植物的基因特性。他身上總帶著一股陽光、肥皂和圖書館舊書紙混合的乾淨氣味——那是知識分子特有的氣息,理性、清新,與百草堂那種古老而神秘的藥草氣息形成了有趣的對比。

文森的出現總是會在百草堂引起小小的騷動。他會帶來一些伊蘭從未見過的奇花異草:從深山採集的稀有蘭花,從海邊收集的特殊苔蘚,從實驗溫室中培養的雜交植物。他會用流利的拉丁文向她解釋它們的科屬和基因序列,眼中閃爍著科學家独有的、純粹的熱情。

「看這個,Elara,」他會興奮地說,拿出一個裝著奇特植物的玻璃瓶,「這是 Dendrobium nobile 的一個變種,我在陽明山發現的。它的花朵中含有一種全新的生物鹼,可能具有很強的藥用價值。如果我們能成功分離出這種化合物...」

而伊蘭,則會笑著打斷他的科學演說,讓他品嚐一片她剛炮製好的黃耆,告訴他這片薄薄的根莖裡,藏著千年的「氣」,一種無法被量化,只能被感知的生命能量。

「你的儀器可以分析出這片黃耆含有多少多糖體、皂苷和氨基酸,」她會溫和地說,「但它們測不出這株黃耆是在什麼樣的土壤中生長的,經歷了多少次風雨,在什麼季節被採集,又是用什麼樣的心情炮製的。這些,都會影響它的藥效。」

他們的愛情,就像是傳統與現代的一場溫柔辯論,一場永無止境的探戈。

文森代表著這個時代的新思維——科學、理性、可控、標準化。他相信一切都可以被測量、被分析、被改良。在他的世界裡,知識就是力量,技術就是解答,未來充滿了無限的可能性。

而伊蘭則代表著古老的智慧——直觀、經驗、平衡、與自然和諧共處。她相信有些東西是超越科學的,有些真理只能通過心靈去感受,有些智慧需要世代的積累才能真正理解。

但這種分歧並沒有讓他們疏遠,反而讓他們彼此著迷。文森被伊蘭那種古老而深刻的洞察力所吸引,她似乎能夠僅憑觸摸和嗅覺就診斷出植物的狀態,能夠憑藉直覺調配出療效顯著的藥方。而伊蘭則對文森的博學和熱情感到驚嘆,他能夠用科學的語言解釋植物世界的奧秘,能夠預見技術進步將如何改變人類的生活。

午後的陽光透過百草堂的窗櫺,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。文森會坐在小竹椅上,一邊記錄實驗數據,一邊觀察伊蘭工作。他看著她熟練地挑選藥材,精確地掌控火候,耐心地等待藥汁熬煮。在她的手中,那些普通的草根樹皮彷彿具有了生命,變成了能夠治病救人的珍寶。

「你知道嗎,Elara,」有一天,文森忍不住說,「如果我們能把你的這些經驗標準化,建立一套科學的檢測體系,把每種藥材的有效成分都分析清楚...想想看,我們可以幫助更多的人,可以讓這些古老的智慧傳播到世界各地。」

伊蘭停下手中的工作,轉過身看著他。「文森,」她輕聲說,「有些東西一旦被標準化,就失去了它最珍貴的特質。每一片土地都不同,每一個病人都不同,每一次的相遇都是獨特的。如果我們用同樣的標準去對待所有人,那我們不是在治療,而是在製造。」

文森沈思了一會兒,然後點點頭。「也許你是對的。但是,Elara,時代在變化。我看到越來越多的人選擇西藥,因為它們更快、更方便、更可靠。如果我們不讓傳統醫學與現代科學結合,它可能會被完全淘汰。」

這番話在伊蘭心中激起了漣漪。她知道文森說的是對的。街上只是開了一家西藥房,就已經讓百草堂的客人正在一天天減少。人們開始相信,科學可以解決一切問題,傳統只是落後的象徵。

沒多久,文森做了一件改變了一切的事情。

那是一個秋日的黃昏,夕陽將整個院子染成金黃色。文森興奮地搬來一個巨大的花盆,裡面是一株姿態優雅、葉片呈現完美扇形的小樹。

「妳看,伊蘭,」他的聲音充滿了驕傲,「這是我最新的作品,一株經過基因優化改良的銀杏。我花了整整三年的時間培育它。」

伊蘭走近那株小樹,立刻被它的美貌所震撼。每一片葉子都是完美的扇形,沒有任何缺口或瑕疵;樹幹筆直挺拔,紋理清晰;整個植物散發著一種近乎雕塑般的完美。

「它的葉片在秋天會呈現出最純粹的金黃色,」文森繼續解釋,「而且我移除了它結果的功能。你知道銀杏果實有多麼難聞,多麼麻煩。沒有了這些困擾,它將永遠保持在這個最完美的形態,不會有腐爛的果實,不會有任何瑕疵。一種永恆不變的美。」

他蹲下身,輕撫著那株小樹的樹幹,眼中的光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明亮。「這就是科學的力量,Elara。我們可以剔除自然界中所有不完美的部分,創造出比原始更好的存在。想想看,如果我們能把這種技術應用到藥用植物上,我們可以培育出藥效更強、副作用更小、生長更快的草藥。我們可以讓人蔘的有效成分提高一倍,讓靈芝的生長期縮短到一年...」

伊蘭靜靜地聽著,但隨著文森的話語,她心中的寒意越來越重。她伸出手,輕輕觸碰那片光滑得有些不自然的葉子。葉片的表面完美無暇,但觸感卻冰冷而僵硬,缺乏自然植物應有的柔軟和溫暖。

她抬起頭,看著文森眼中那因創造而閃爍的光芒,心中卻湧上一股莫名的恐懼。

「它很美,文森。」她輕聲說,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,「但...一棵不會結果的樹,還算是活著嗎?它的生命,沒有了輪迴。沒有了繁衍的希望,沒有了自然的循環...它只是一個完美的標本。」

文森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很快又恢復了熱情。「當然它還活著!看,它的葉子在行光合作用,它的根在吸收養分,它的細胞在新陳代謝。而且,它的生命體徵比任何野生銀杏都更穩定、更可預測。這就是科學的力量,我們剔除了所有不必要的、會導致衰敗的變數。這才是進步,伊蘭。我們應該擁抱這種可控的、完美的未來。」

但伊蘭的目光已經移向了院子裡那些自然生長的植物。它們沒有完美的形狀,葉子上有蟲蛀的痕跡,根部有腐朽的氣息,但它們活著——真正地活著。它們會開花結果,會衰老死亡,會將種子散播到土壤中,繼續下一個生命的循環。它們的不完美,正是生命力的體現。

「文森,」她輕聲說,「你創造的是一個美麗的囚徒。它被永遠困在這個完美的形態中,無法體驗生命的完整性。它不會腐爛,但也不會繁衍;它不會衰老,但也不會進化。這種完美...是一種詛咒。」

文森的臉色變了。「Elara,你在說什麼?這是科學的勝利,是人類智慧的結晶。我們終於可以控制自然,改善自然,創造出比原始更好的存在。」

「但是,」伊蘭的聲音變得堅定,「誰給了我們這種權力?誰說我們有資格決定什麼是完美,什麼需要被剔除?自然的智慧積累了億萬年,而我們只是剛剛開始理解它的奧秘。你的銀杏很美,但它失去了作為植物最核心的本質——延續生命的能力。」

那天晚上,他們第一次真正地爭吵了。文森離開時,臉色鐵青,而伊蘭則站在院子裡,看著那株完美的銀杏,心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。她愛文森,但她無法接受他的價值觀。在她看來,追求完美的代價,是失去生命的本質。

她默默地將那盆樹,放在了藥房後院一個最不起眼的角落。對她來說,那份沒有生死輪迴、沒有腐朽與新生的「完美」,是冰冷的,甚至是傲慢的。它象徵著一種生命的停滯,一種對自然規律的藐視。

接著,時代的巨輪開始加速轉動。

那一年秋天,附近開了第一家大型西式連鎖藥房。它的出現就像一個宣言,宣告著舊時代的結束和新時代的到來。

這家藥房與伊蘭的百草堂形成了鮮明的對比。百草堂古樸而溫暖,充滿了歲月的痕跡和人情味;而新開的藥房則窗明几淨,一塵不染,散發著現代化的冷峻美感。

在規模經營的連鎖西藥房內,藥品被整齊地裝在標準化的玻璃瓶裡,上面貼著印有化學分子式的標籤。每一種藥物的成分、劑量、適應症都被清楚地標明,沒有任何模糊或主觀的成分。店員穿著潔白的制服,言談專業而有效率,他們不會花時間詢問病人的生活習慣或情感狀態,只需要確認症狀和劑量就足夠了。

更重要的是,西藥的效果快速而明顯。人們不再需要花時間等待藥材的炮製,不再需要忍受草藥的苦澀味道,不再需要複雜的煎煮過程。他們只需要吞下一顆白色的小藥丸,就能在短時間內壓制住頭痛、發燒和一切身體發出的警報,加上連鎖的便利性,人們不用花太多時間,就能找到有可信任的品牌對症下藥。

這種便利性很快就征服了大多數人。為什麼要花一個小時煎煮中藥,忍受苦澀的味道,等待緩慢的療效,當你可以在五分鐘內解決同樣的問題?為什麼要依賴一個老中醫的經驗和直覺,當你可以相信科學驗證過的精確數據?

伊蘭的百草堂,漸漸地,安靜了下來。

第一個離開的是陳阿婆。她的孫子感冒了,她像往常一樣來百草堂抓藥,但這次她顯得猶豫不決。

「伊蘭啊,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,「我聽鄰居說,那個什麼...阿斯匹靈?一顆就能退燒,比咱們的柴胡湯快多了。孩子他媽說,既然有更快的方法,為什麼還要讓孩子受罪喝那麼苦的藥呢?」

伊蘭沒有說什麼,只是默默地將已經準備好的藥包又放回了藥櫃。她理解陳阿婆的選擇,也理解那位年輕母親的想法。作為父母,誰不希望孩子能夠盡快康復,少受一點痛苦?

接著是碼頭的工人們。他們發現,一管西藥膏比伊蘭的草藥膏見效快得多,而且攜帶方便,不會在潮濕的工作環境中變質。

然後是那些小商販們。他們的生活節奏越來越快,沒有時間等待中藥的緩慢調理,需要的是立即見效的解決方案。

曾經絡繹不絕的鄰居,如今只是在路過時,投來一瞥混合著懷念與歉意的目光。他們的眼神似乎在說:「對不起,伊蘭,不是我們不相信你,但是時代變了。」

院子裡的草藥依然在生長,古井裡的水依然清澈甘甜,但百草堂的靈魂——那種人與自然、醫者與病人之間的深刻連結——正在慢慢消逝。

在那些無人問津的漫長午後,百草堂變得異常安靜。只有院子裡植物的輕微沙沙聲,遠處街道傳來的偶爾車聲,以及伊蘭翻動書頁的細微聲響。

起初,伊蘭試圖堅持。她開始研究如何改進自己的治療方法,如何讓中藥的效果更快、更明顯。她嘗試將不同的草藥進行新的組合,探索更高效的炮製方法,甚至學習了一些現代醫學的知識,希望能夠將傳統與現代結合起來。

但她很快就意識到,這不僅僅是技術問題。人們選擇西藥,不只是因為它更有效,更是因為它代表了一種新的生活方式——快速、便利、可預測。而中醫所代表的那種慢節奏、重視整體平衡、強調個體化治療的理念,似乎與這個越來越忙碌的世界格格不入。

在這種深刻的挫敗感中,伊蘭不再專注於治癒身體的病痛。她開始將所有的心力,投入到另一種更古老、也更神秘的藝術中——調香。

這個轉變並不是突然的,而是一個漸進的過程。早在百草堂還繁忙的時候,伊蘭就對各種草藥的氣味有著敏銳的感知。她能夠僅憑嗅覺就判斷藥材的品質和新鮮程度,能夠在複雜的藥香中識別出每一種成分。這種天賦,讓她在調香的世界中找到了新的可能性。

她開始系統地研究每種草藥的嗅覺特性。當歸的甜膩中帶著一絲金屬味,那是大地深處礦物質的氣息;陳皮的清香中有著歲月的沉澱,那是時間本身的味道;薄荷的清涼不僅僅是溫度的感受,更是一種能夠喚醒記憶的刺激...

她翻開一本從文森那裡借來的、關於香水結構的舊書。這是一本法國出版的專業教材,封面已經有些斑駁,內頁泛黃,但內容卻讓她著迷。

書中詳細介紹了各種香水的結構和調配方法,但最讓伊蘭感興趣的,是其中一個章節:西普調(Chypre)

這個名字來自地中海的塞普勒斯島,但書中的描述讓伊蘭立刻想到了另一個地方——戰後的歐洲。西普調誕生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,那是一個充滿創傷和希望、毀滅和重建的時代。

書中形容,這是一種充滿矛盾的氣味結構,就像人性本身一樣複雜。它必須以明亮、清新的柑橘調開場,像是文明世界最後一絲樂觀的微笑,像是廢墟中依然盛開的花朵;中調必須是溫柔、脆弱的花香,通常是玫瑰或茉莉,代表著人心中殘存的愛與美,那些即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不願放棄的珍貴情感;但這一切,最終都必須沉入一個由深沉、陰暗、帶有腐朽泥土氣息的橡木苔構成的基底。

橡木苔——這種生長在古老橡樹樹幹上的地衣,散發著潮濕森林深處的神秘氣息。它不美,甚至有些令人不安,但它是真實的,是自然循環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。在西普調中,橡木苔代表著現實的重量,歷史的沉澱,以及對死亡和腐朽的坦然接受。

美麗廢墟的氣味。」伊蘭在日記中用娟秀的字跡寫下這幾個字,筆跡顫抖,像是被什麼深深打動了。

她徹底著迷了。這不就是她所處的這個時代的味道嗎?表面上光鮮亮麗、歌舞昇平,科學技術日新月異,人們對未來充滿信心;但骨子裡,那些古老的、充滿靈性的、真正屬於人性的東西,正在慢慢腐朽、崩塌。

傳統醫學被現代醫學取代,古老的智慧被科學理性邊緣化,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被征服自然的雄心所打破。這個時代就像一座美麗的廢墟——美麗,但已經失去了它的靈魂。

西普調不是一種香味,它是一種哲學,一種對光明與陰暗、創造與毀滅的坦然擁抱。它不否認美好事物的存在,但也不迴避痛苦和腐朽的現實。它承認廢墟的存在,並從中發掘出另一種美——一種更深刻、更真實、更具有人性的美。

這正是伊蘭想要在自己的調香中表達的理念。

她開始瘋狂地實驗。白天,她會在院子裡收集各種植物的氣味樣本;晚上,她會在房間裡進行調配實驗。她將中藥房裡那些象徵著「生」的藥材——人參的泥土甘甜、靈芝的木質清香、當歸的溫潤甜膩,與那些代表著「死」的氣味——廣藿香的沉重土腥、岩蘭草的乾燥苦澀、沒藥的樹脂濃郁,進行著大膽的融合。

這種實驗充滿了挑戰。中醫的藥材氣味通常比較濃烈和複雜,不像西方香水原料那樣純淨和單一。如何平衡它們之間的比例,如何讓它們相互融合而不是相互衝突,如何創造出既有東方韻味又符合西普調結構的香水——這些都需要無數次的嘗試和調整。

但伊蘭樂在其中。在這個過程中,她感覺自己重新找到了存在的意義。她不再是一個被時代拋棄的守舊者,而是一個創新者,一個試圖在新舊交替中找到平衡點的藝術家。

她的目的,不再是創造出讓人愉悅的香氣。商業香水的目標是取悅,是製造愉快的感官體驗,是讓人們在聞到它的時候感到快樂、自信或者性感。

但伊蘭想做的,是為這個正在失去靈魂的世界,調製一瓶能永遠封存其複雜、矛盾、不完美,卻又無比真實的人性的味道。她想創造一種氣味,能夠喚醒人們對於真實性的記憶,能夠讓人們在這個越來越虛假的世界中,重新找到自己的根。

經過數個月的實驗,她終於調配出了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版本。

這瓶香水沒有名字,她只是在標籤上寫了「西普調實驗三十七號」。但當她將一滴滴在手腕上時,整個房間瞬間被一種復雜而深刻的氣息填滿。

開頭是佛手柑的明亮,但不是普通香水中那種歡快的柑橘調,而是帶著一絲苦澀的明亮,像是強顏歡笑時的眼淚。接著是玫瑰的花香,但這玫瑰不是溫室中養育的嬌嫩花朵,而是在野外頑強生長的野玫瑰,有著泥土的氣息和歲月的痕跡。

最後,也是最重要的,是基調。她沒有使用傳統的橡木苔,而是選擇了一種在台灣古老森林中才能找到的苔蘚,混合了陳年的沉香和少量的龍腦。這個基調沉重而神秘,有著東方古老文明的深沉智慧,也有著面對死亡時的坦然。

當這三個層次完全融合時,產生的效果是震撼的。這不僅僅是一種氣味,更像是一個故事,一首詩,一種哲學的體現。它既美麗又哀傷,既希望又絕望,既古老又現代。它是矛盾的統一,是複雜性的頌歌。

一個傍晚,文森再次來訪。自從上次關於銀杏樹的爭吵之後,他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見面了。他看起來有些憔悴,眼中的熱情似乎也黯淡了一些。

「Elara,」他站在門口,有些猶豫地說,「我想...我想我們需要談談。」

伊蘭請他進屋,為他泡了一壺茶。房間裡瀰漫著她剛剛調配的香水的氣息,那種複雜而深刻的味道立刻引起了文森的注意。

「這是什麼?」他皺起眉頭,深深吸了一口氣,「很複雜...有點...」他停頓了一下,似乎在尋找合適的詞語。

「有點什麼?」伊蘭問。

「有點...悲傷。」文森最終說出了這個詞,「但又不完全是悲傷。更像是...一種對悲傷的接受?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。」

伊蘭微笑了,那是那段時間以來,她第一次真正地笑。「這不是悲傷,文森。這是真實。」

她走到窗邊,看著後院那棵在夕陽下閃耀著完美金光的、永遠年輕、永遠完美的銀杏樹。幾個月來,它沒有任何變化——沒有新的生長,沒有衰老的跡象,就像一個被時間遺忘的標本。

「你知道嗎,文森,」她輕聲說,「我一直在思考你那棵銀杏樹的意義。它確實很美,確實很完美。但它也讓我意識到,完美可能是一種詛咒。」

文森沒有說話,只是靜靜地聽著。

「生命的意義不在於達到某種完美的狀態,」伊蘭繼續說,「而在於經歷完整的循環——生長、開花、結果、衰老、死亡,然後重新開始。每一個階段都有它的美,包括腐朽和死亡。」

她轉過身,看著文森。「你的銀杏樹被困在一個永恆的當下中。它永遠不會體驗到結果的喜悅,永遠不會經歷種子發芽的奇蹟,永遠不會知道什麼叫做傳承。這種完美...是一種孤獨。」

文森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感。「但是,Elara,如果我們不追求完美,如果我們接受腐朽和死亡,那我們又能留下什麼呢?科學的意義不就是要戰勝自然的局限,創造出更好的存在嗎?」

「也許,」伊蘭輕聲說,「我們能留下的不是完美的結果,而是完整的體驗。不是永恆的美麗,而是美麗的記憶。」

她將一滴自己新調製的、充滿了泥土與玫瑰氣息的西普調香水滴在文森手腕上。

這一次,文森沒有立即皺眉。他靜靜地感受著這種複雜的氣味在自己皮膚上的變化,感受著它從明亮到溫柔到沉重的轉變。

「這真的很複雜,」他最終說,「剛開始我以為我不會喜歡它,但現在...現在我覺得它有一種奇特的吸引力。它讓我想到...想到生命的完整性。」

伊蘭點點頭。「這就是我想要表達的。完整的生命包含光明和陰暗,包含創造和毀滅,包含希望和失望。如果我們只要光明的部分,只要創造的部分,只要希望的部分,那我們得到的就不是生命,而是一個美麗的幻象。」

那天晚上,他們談了很久。文森告訴她,他最近在研究中遇到了一些困難。他發現,那些經過基因改良的植物雖然在某些方面表現得更好,但它們缺乏野生植物的韌性和適應性。一旦環境發生變化,它們就變得非常脆弱。

「也許,」他若有所思地說,「完美並不是我們應該追求的目標。也許我們應該追求的是...平衡?」

伊蘭握住他的手。「平衡,」她重複這個詞,「是的,這就是中醫的核心理念。不是消除所有的問題,而是找到問題與解決方案之間的平衡。不是追求絕對的健康,而是在健康與疾病之間找到動態的平衡。」

從那以後,文森開始改變他的研究方向。他不再致力於創造完美的植物,而是開始研究如何增強植物的自然韌性。而伊蘭,則繼續她的調香實驗,試圖在傳統與現代、東方與西方之間找到新的融合點。

但她心中有一種預感——一種對未來的不安。她能感受到時代巨輪的轉動,能預見到傳統文化將面臨更大的衝擊。她意識到,她調配的不僅僅是香水,更是一種對抗遺忘的武器,一種保存真實人性的方法。

她看著後院那棵完美的銀杏樹,眼神變得無比堅定。

她絕不允許,未來會變成那樣一個...不會結果的世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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